公讌

1. Erik

距離破曉還有好一段時間，日光僅稀釋了一點點夜的黑，這對沉重窗簾遮蓋的房間沒有絲毫影響，然而勿擾模式下，很不張揚的一聲提醒音，還是把Erik喚醒，他翻身坐起，立刻接起了電話，響的是公務手機，時間5:15am，來自辦公室內線。
電話接通的瞬間沒人說話，既然無話可說，又為什麼電話要在這極為不恰當的時間響起？西岸現在是下午一點，他確信Raven一定清楚自己人在亞洲，不會犯搞錯時差的錯誤。
「終究還是下手了對吧？」他花了一點時間清醒，決定先開口。
「對，剛剛收盤後宣布的，跳過內部會議，直接發新聞稿。」對方的聲音異常鎮定，但背景踩著高跟鞋徘徊的腳步聲卻令人焦慮。
「坐下，Raven。」Erik用命令的語氣接著交待：「把相關資料傳給我，然後我要你去找人事長，要到名單，還有資遣條件的細節，那些尋常員工會想知道的事情，不過他們一定會講場面話，妳知道找誰可以弄到這種資料吧？」「知道。」Erik聽到快速敲打鍵盤的聲音，Raven正在將自己交待的項目輸入待辦事項，「還有，幫我改最早的機票回San Diego。」
「已經公布的資料都已經寄給你了，旅行專員晚點會e-mail跟你確認，人事那邊，給我兩個小時……」
「90分鐘後我要妳的報告。」儘管Raven做得已經比預期得多太多了，Erik仍舊壓縮她的時限。
電話的另一端又陷入沉默，這次沒有焦慮的腳步聲，幾秒鐘後，Raven才緩緩地說：「你就要不是我上司了，為什麼還能這麼理所當然的吩咐我呢？」
「因為我現在還是。」Erik簡短回答她的問題後，切斷了通話。
看著切斷通話後的手機螢幕，Erik本想直接撥電話到執行長Ian的辦公室，考慮了一下還是放下了電話。現在不是追問原因的時候，原因很清楚，也不是找尋補救辦法的時候，如果有不會演變成今天的局面，該考慮的是退場的姿態，如果能夠，希望能像野雁一樣從容飛去，看著不同署名的郵件湧入，Erik想。
『航太巨擘Maximoff於2008投入行動通訊以來，五年內投入大量研發資金尚未獲得回收，除此之外，收購Utopia除了耗資不斐之外，也消磨掉執行長Ian Maximoff僅有的耐心，「我從來就不認為現代人懂得溝通。」估計至今無法回收的資金共計二十億美金，今宣布拋售行動通訊事業單位，預計將有兩千名員工受到影響，而通訊衛星和大型局端設備的部分則會留下，維持原有營運。』
San Diego有的是讓人興奮的浪、熱辣辣的太陽，還有隨處可見的海灘褲和比基尼女郎，沒有矽谷的矜持，並非天生預備做為所謂高科技產業總部的地方，Maximoff發跡於此就是因為美軍在這裡設有多處軍事基地，港口泊有航母，還有水底看不見的核潛艇。Erik記得老Maximoff沿著碼頭緩步，遠處海面上有一艘軍艦行駛，從他的角度看來這艘船有如被這老人牽著散步一樣的小狗，老Maximoff細數每一艘船的建造與下水年份，還有維修歷史，最後感慨地說：『我一直無法決定究竟是Pensacola還是San Diego比較好。』Erik猜想他指的是無法在第一現場見證的古巴飛彈危機。
網路新聞與稿子上的並無二致，只是UTSanDiego找來一張今年初Erik接掌行動通訊事業時拍的資料照片，Erik剛從車上下來，戴著方框的Tom Ford太陽眼鏡──南加州必備配件，面對不預期的鏡頭嘴角不自覺上揚，而在照片底下留下了一句並下了低調卻任誰都不會忽略的註解：「Erik Lehnsherr 能料想到有今天嗎？」
「scheiße！」Erik咒罵的同時幾乎是把手機摔出去了，但他一回神仍成功地在那機器脫離手掌前抓了回來。他每一天都揣揣不安，沒有人比他更能料想到今天的到來。

8:45踏進會議室時，IT人員已經把設備架好正在確認麥克風的效能，人們陸陸續續地進入會議室，經理等主管坐在大會議桌邊，而其他沒有管理職的員工則是靠牆而立。
Erik來之前已經重寫了一份簡報，取代關於本季營收未來前景等等鬼話的那份。對於東方人的文化，他還是不太瞭解，本來預期會被問題與質疑淹沒，但是在底下一陣窸窸簌簌的討論之後（用Erik不懂的語言），一位代表用當地的語言問了問題，顯然是講給底下人聽的，之後才用略帶有口音但條理分明的外語複述一遍：
「第一，我們想知道到底有沒有其他企業願意接手，畢竟這個事業資本額很大。第二，如果沒有企業接手是否要直接裁撤？我們可以獲得甚麼補償？」這位經理頓了頓，似乎覺得接下來的話不好啟齒：「第三，請問你是否早就知情，並且已經為自己謀好出路了？」
Raven的報告顯示，不出Erik預料，沒有所謂的買家，這是實實在在的裁撤。
「我不會說請你們相信公司，要是問我，我會說請做好另謀他職的準備。」Erik很誠實地說了。「你們走得了激烈的路線？你們有像Detroit汽車工業那樣龐大而活躍的公會嗎？當初船廠鬧罷工的時候有人加入支援嗎？」見底下的人不說話，他繼續：「就當沒有吧！沒有的話那就還是用你們熟悉的方式吧！公司為了股價不敢做得太粗魯，一筆優渥的遣散費跑不掉，再加上你們手中勢必上漲的公司持股，夠你們從容地找下一份工作了，告訴你們一個好消息，專業的技術人員在就業市場上仍然搶手，慘的是管理階級。」
他的回答出乎聽眾的意料，在一陣驚愕之餘帶有悲愴的沉默之後，這些人低聲討論著離開會議室。
「你們不會受影響吧！」Erik用挖苦的口吻對一旁的IT人員說。
「會啊！一個辦公室要回收上百台個人電腦，撤銷上百個帳號，至少會忙上兩三個月。」IT很淡定地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