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晚是Raven的值班時間,但她在護理站前攤開一份「加拿大國家公園指南」,紙頁掃到Erik臉上,「拿開。」 Erik抗議。

「你看這個『千島群島國家公園』離紐約很近,我想哪天我們可以一起去。」Raven把地圖一角垂到Erik面前。

「要去妳可以自己去。」Erik瞥了一眼斷然拒絕,「地圖上這樣子我看起碼要開個六到七個小時,還不包括下車休息的時間,祝妳幸運!」

「Charles可以跟我一起去⋯⋯」Raven說到一半才想到最重要的事,「啊!他沒有⋯⋯」

「我也沒有。」Erik頭也不抬地說,「何不帶他去看看自由女神像就好?」

「那是觀光客⋯⋯」Raven的話說到一半,救護車的無線電打斷了他們的對話,『警匪槍戰,一名員警左大腿中彈,一名持槍嫌犯右肩中彈⋯⋯』

「止血。」Raven對著對講機大喊,「回報各指數⋯⋯」

 

前面匆匆而過的一群人,已經把警察推進手術室了,Erik緊接著將這個叫做Tom的人推進另一間手術室,動手術的醫生都已經在裡面待命了,當無菌的內門打開時,除了負壓運作的風聲之外,還有清晰的手槍上膛聲,「不許動,雙手舉起來。」

「你不會是認真的吧?」Erik照著對方說的做了,但不以為然地翻了個從身後看不到的白眼,也用眼神暗示手術室的眾人走避,「現在是你需要幫忙 唷!」大家接收到了暗示,逃得很快,免得被流彈波及,Erik平淡地說:「是我的話,就默不作聲地等到醫護人員幫我處理好傷口再掏槍。」從身後傳來的急促 呼吸聲判斷,對方應該是相當同意這句話。「或者我們來談個交易,你可以綁架我為你手術,怎麼樣?我可以幫你處理得很好,像新的一樣,接下來看你是想要殺出 一條血路衝出去,或者是要挾持誰逃走都隨便你,只是我並不是個合適的肉票,等等你可以換那個金髮的性感女醫師,她看起來既柔弱又無辜,很適合當人質⋯⋯」 Raven如果知道我這樣形容她一定會氣壞了,Erik想。

「我為什麼要聽你的話?」

「因為外面至少有十幾個荷槍的警察,你就算挾持我也沒辦法活著走出這棟建築物,只是拉個人和你一起死,如果這是你的目的的話。」Erik嘆了一口氣繼續說:「雖然我的命不值錢,但我至少想在死之前握住手術刀,而不是看著那些有牌的傢伙耍猴戲⋯⋯」

對方似乎被動搖了,或者因為血流不止而暈眩,持槍的手垂了下來,而Erik並沒有錯過這個機會,將口袋裡的鎮定劑打在對方另一隻手臂上。

手術中的紅燈亮起。

 

Erik推著動過手術取出子彈碎片並創清過的傷患走出手術室,經過等候的年輕員警時幾乎是要用丟的把槍交給他,「下次記得搜身要搜徹底一點。」並且 向他伸了伸手,「把他上銬。」看著菜鳥員警唯唯諾諾地想把病患銬在床上,Erik接過手銬糾正:「是那間單人病房的大床上,這張床太輕了,讓我來吧!」

 

Erik吹著口哨步出急診室,遠處傳來斷斷續續的鳥鳴聲,Erik覺得自己一點都不累,可以繼續下去。

打開公寓的門,望向客廳,只見Charles正打開冰箱的門往裡頭探看,「早安。」他輕聲問候,果然是古代人的作息,「讓我為你做一份早餐吧?」

關上門,Erik直逕走向窗戶,摸到了窗戶的邊緣,刷的一聲,將上面貼滿的鋁箔紙扯了下來,窗子面對著一堵牆,毫無風景可言,但撕去了鋁箔紙之後,幽微的光線得以流進室內,終於能看見Charles的臉。

Erik走向廚房櫃子拿威士忌和酒杯,想起Charles剛從電視上學到的法國吐司,太甜了,「今天我很高興,比較想小酌一番,慶祝一下。」對Charles說:「陪我喝一杯吧!」

「天黑以前就喝酒,可是件墮落的事。但天亮以前就喝酒⋯⋯」Charles說著,舔了舔嘴唇,語調裡滿是興奮,「我不知道是不是比較不墮落。」

「你知道嗎?這裡看不見天空。」Erik打開窗戶一腳跨了出去,回頭向Charles伸手,要他跟著過來。

Charles往窗外望了望,又往下望了望,看了看Erik。Erik說:「不用擔心,這裏窄得摔不下去。」

一屁股坐上了窗沿,再轉過身,Charles站到了Erik身邊,接過了斟著威士忌的厚重玻璃酒杯,一開始煞有其事地啜飲,但他越喝越急,很快地就把手上的酒杯喝空了。

「只有這裡看得見天空,晚一點才看得見太陽,也許今天看不見了。」Erik擎著酒杯向兩棟公寓夾出的狹小天空,見Charles手裡的空杯子,又為 他斟了一杯,「我對這個城市的第一印象,就是這種曖昧不明的天色,在這之前,飛機在黑暗中飛行、降落、等候、等候、等候,不知道經過了多久,也不知道太陽 什麼時候會出來。」

「而我對這個城市的第一印象就是你。」Charles學舌般地說著。

「讓你失望了。」Erik嘲笑Charles,但更像是自嘲。

「不。」Charles搖了搖頭,「在被黑暗吞沒前,我想的全是你,完全忘了我所該尋找的,是嚴冬中該如何生存、戰爭的起因與勝負、明主何時誕生⋯⋯這些重要的任務我都忘了。」

Erik覺得自己今天想必是心情不錯,所以有耐性聽這些人我不分的獨白,更何況既然他開始說起自己的事情,最好多聽一點,Erik決定不要掃Charles的興,隨口應和著:「你說你本來在做什麼?」

「我是祭司。」

「祭什麼神?」Erik問,想探問出時代的線索。

「的確,祭司是指代表人與神對話的人,人們相信必然有個高於自己的存在,可以解決自己無法解決的事情,但是⋯⋯」Charles小心地斟酌每個字: 「我並不是哪一個神的代理人,與其說是哪個有特定形象的神,不如說世間萬物都有神靈存藉其中,而我,是那個可以和神靈對話的人。」

「對話?」

「是啊!」Charles閉上了眼睛,「像是人為什麼會生病,一片平原是否適合種植,今年夏天的雨水⋯⋯只要跟神靈對話,就會知道答案。」

「那麼,你是說,沒有魔法這回事囉?」Erik一直擔心,倘若這個人開始討論魔法,自己會失去耐性,無法再繼續對話,Charles的說法令自己鬆了一口氣,聽起來是在所謂的「科學」之前,人們探索自然的方式。

「當然有。」Charles立刻反駁。「但現在的我,什麼也辦不到,我不知道是因為開啟通道耗盡了我所有的法力,還是⋯⋯」Charles睜開眼望 著自己的雙手,「在這裡,我沒有力量,我的雙腳踩不到大地,而天空,自從研究過電視的原理之後,我好像有一點瞭解原因了。」他往上望了望,「由電波訊號所 交織的網,把人和天空徹底隔絕。」

胡扯,Erik心想,但這確實說中了現代人悲哀的處境,於是他為了自己的悲哀再斟上一杯,而Charles也把空酒杯伸向自己。

 

幾杯之後,Charles的話越來越多,而Erik也越來越不在意他的話是否合邏輯。

「從前老祭司前往山上採集植物時經過一處貧瘠的村莊,有個兩三歲的男孩,路都走不穩,卻一路跟著老祭司,怕這孩子迷路,老祭司只好停下腳步和這孩子玩耍,沒想到小男孩模仿老祭司圖個涼快而喃喃唸出的咒語,竟然真的召喚來一陣旋風,差點把老祭司手上的捲軸給颳走。」

「老祭司急忙吟唱起咒語,阻止了這陣旋風。」

「不晚,還不晚,老祭司本來為了自己活不到下一個百年而苦惱,他虔誠地向神靈祈求,希望能儘量延長自己殘燭般的生命,但這孩子的出現讓他放了心,他不再擔憂自己的年歲和健康了。」

「這孩子的父母毫不猶豫地就讓他跟著老祭司住在修院裡,並不是不愛他,而是這對夫妻有太多小孩了,極其幸運的豐年可以讓每個孩子吃飽,可是接下來的 年頭據說不會這麼好過,這也是老祭司的預測,妻子微微隆起的肚子,代表還有一張嘴要餵,他們樂見其中一個孩子日後衣食無虞,還能學會讀書寫字,簡直無法更 幸運了。」

「我的老師這個故事講了上百遍,但結論是一樣的:你是特別的人,不是我挑選了你,而是你有別人沒有的,所以也只有你能擔起這份責任。」

Erik傻笑了起來,Charles似乎將他的放棄質疑當作默許。

「我的老師的老師,曾在極夏之至嘗試過開啟通道,但他失敗了,然而他堅持自己看到了一些模糊的輪廓,認為如果能蓋一座開著天井的高塔,就能將法力集中,在下一個極夏之至,就能成功開啟通道。」

「Erik對此非常不以為然。」突然聽到自己的名字,Erik怔了怔,發現那說的是別人,假裝對此並不特別在意地伸了伸腳。

「他總是對我說,要生存就是要靠實實在在的力量,地面上有能餵飽所有人和牲畜的莊稼,才有強壯的戰士、跑得快又禁得起長途征戰的馬兒,地底下要有豐 富的金屬,才能用來打造鋒利又強韌的兵器⋯⋯不是靠這種虛無縹緲的感應。」聽起來不無道理,Erik想,但令他驚訝的是,Charles說這句話時,臉上 並不是受到批評的人會有的表情,「但我知道這只是說來惹我生氣的,啊!他每次出征前,都會來到我的房間,要我為他預見此行可能遇見的艱險,聽我述說該怎麼 應對,雖然他常會打斷我的話,『你不懂戰場上的瞬息萬變,怎麼可能照你說的做?』他總愛這麼說。」

要不是因為喝了酒,Charles臉上浮現的淡淡紅暈,就像是少女提到戀人時才會有的表情,「最後,我會給予他祝福⋯⋯」

古希臘的男子之間,會彼此「交流智慧與勇氣」,難道在Charles的時代也是這樣的嗎?但那間粗布黑長袍怎麼看都不像希臘的款式,Erik思索著。

「我還記得那一天,一輪滿月都已經偏了西天頂,天一亮部隊就要啟程,Erik和他的部屬們的討論還沒結束,我在大廳外面等著,等了好久,等到我的雙腳都凍僵了,終於散會了,但我沒看見Erik走出來。」Charles皺了皺眉,「我推開門走進大廳,看見他一個人⋯⋯」

 

 


Charles輕聲喚Erik,但他只顧著站在一大片地圖前發呆,於是Charles上前,輕輕摩挲著他的肩膀。

「你怎麼來了?已經很晚了。」Erik抬起頭,Charles拉著他的手,「在你動身之前,我得先為你看看前面的路程。」

Erik注意到的卻是Charles的穿著,「你都什麼身分了,還光著腳、穿粗布袍子亂跑,你在外面等很久了吧?會不會冷?」

Charles搖搖頭,只是拉著Erik走出了會議廳,走下石階,穿過石塊砌成的街道,和布滿松針的小徑,來到自己的小屋。

小屋裡堆滿書本捲軸,低矮的屋樑上掛滿乾燥後可以拿來配藥的植物,在這間房裡,Charles讀書、實驗,還有睡覺,不像軍事廳裡點滿了松脂火把照耀得有如白晝,只有火爐裡的餘燼閃著一絲微光。

「要聽你漫長的講話,我得先把這些玩意兒解下來。」Erik一邊解下腰上繫著劍的皮帶,一邊感嘆:「出發之後大概就沒有機會脫下來了,連睡覺也要穿著。」

Erik低頭鬆開右側的細皮繩,Charles幫著他解另一邊,在他彎身時,幫他卸下這副雕飾著精細花紋的皮甲,擱在凳子上。

「我不會講太久的,坐下來吧!」指示著Erik在火爐邊的一塊磨得有點掉毛的羊皮氈上坐下,翻找出兩塊白色的石頭,當他將其中一塊交到Erik手中時,Erik才發現這東西比想像中的輕。

「這是什麼?」Erik問,Charles卻示意他安靜,一手握著另一塊,而另一隻手握著Erik空出來的那隻手。

「我看見了⋯⋯森林⋯⋯霧⋯⋯煙⋯⋯還有一匹馬,還有營地,黑色的帳篷接連不斷⋯⋯」

「這是我軍用的顏色。」

「別說話,我看見你,騎著馬,在夜色裡狂奔⋯⋯」

「這是說我們會夜急行軍嗎?」Erik追問。

Charles做了個手勢阻止Erik插嘴,但他只能翻來覆去地描述著一樣的場景,最後他睜開眼睛,「我看不出有什麼特別危險的難關需要警告你。」放棄般地說。

Erik看起來已經很疲憊了,他的雙眼佈滿了血絲,自顧自地躺了下來,不以為然地喃喃說著:「我看你也不是每次都看得到有意義的東西⋯⋯」

他真的累了,Charles能想像軍事會議上的爭論不休,和自己要參加的重臣會議差不多,只是討論收成時是不會因為一言不合就拔刀動劍的。

Charles靠在Erik身邊,「倘若我不是以祭司的身份觀看未來,而是以一個朋友的身份,給你一些小小的建議呢?」

「我會點頭稱是,然後通通忘記。」Erik伸手輕輕撫著Charles的臉頰,「快說吧!」

「你得對你的部屬寬厚一點,他們畢竟是跟你一起出生入死的夥伴。」

「我怎麼會對他們不好?我對他們就像對待自己一樣嚴格。」Erik閉著雙眼辯駁著:「你也說是出生入死了,怎麼會不知道,一個疏忽,就是生與死的差別。」

「我當然明白。」Charles環住了Erik的頸子,「我怎麼會不明白呢?」說話的氣息噴著他的耳朵,讓他皺著眉偏了偏頭,但他太累了,沒有力氣推開靠近的身體⋯⋯

 

 

「你們該不會做了吧?」脫口而出時,Erik自己也很訝異竟會把這念頭講出來了。

但Charles的反駁更不加掩飾,「他天亮就要啟程,我怎麼可能會在這麼重要的時候害他⋯⋯」

「站不起來?」

「不能騎馬。」

Erik的猜測和Charles的答案幾乎是同時出口的,還沒時間讓Erik對這個答案尷尬,電話鈴聲響了起來。

這個時間的電話⋯⋯不,從來沒有人打電話給我,Erik想,浮現了不祥的預感。

「讓我來接。」Charles興奮地沒察覺Erik眼裏閃過的憂慮,電話是他特別有興趣的一樣東西,跨過窗子進了屋內,「您好。」他接起電話對著話筒說著。
『Erik嗎?你推走的Thomas Morgan因為呼吸衰竭而死,而稍早警方去逮捕他的同夥時,發現他的同夥在藏匿處暴斃⋯⋯Erik你說話啊!』

Raven的聲音大到Erik不用聽筒就聽得見,如果她和自己想的一樣的話,這種情況可能性不多,不是毒品就是⋯⋯

Erik從Charles手中搶過話筒:「隔離!當作一級傳染病處理!」

『我是這樣處理的,接觸過這兩名死者的現在都隔離觀察了,包括EMT、員警,還有⋯⋯』

「我明白。」Erik說:「我知道該怎麼自我隔離,妳派個人把檢驗用品放在我公寓門口,保持聯絡。」掛上了電話,Erik猶豫了,自己是花上幾個小 時為Tom動手術,手術時應該沒問題,但手術前後,尤其是持槍對峙時,自己是沒有戴口罩的,而那傢伙又靠近得像是口水都要噴到自己臉上了⋯⋯不,自己怎麼 樣倒是沒關係,可是Charles,Erik掠著掉到額前的頭髮,「你受感染的機會比我低很多,你應該跟我保持距離⋯⋯」

Charles湊上了自己的嘴唇,不只是輕輕觸碰而已,舌頭已經伸進了嘴裡,Erik甚至還沒意識到他正做什麼,只有嘴唇上柔軟的觸感和舌尖濕濡的交纏。
甚至沒意識到那是一個吻。

「你在做什麼?」Erik終於可以開口說話。

「我不要和你保持距離。」

「你做的事毫無根據,甚至不一定能達到你要的目的,解決問題最不缺的就是你這種多愁善感,更何況⋯⋯」Erik的思緒從來沒有這麼混亂而焦躁過,冷靜,這不過是一個一秒鐘就可以下決定的狀況,Erik對自己說。

「我不想解決問題,我不要什麼根據,我的目的就是我的行為。」拉住Erik的雙手,凝視著他寬大的手掌,長長的手指,節骨分明,不斷刷洗而顯得粗糙蒼白,藏著長出來又被磨平的指繭,Charles一一檢視著這些細節。

這些相似也好迥異也好都一樣令人心痛的細節。

「當我吻你,目的就是要吻你。」Charles抬起頭望向Erik,「而我要再做一次。」

這一次,Erik放棄分析和思考,閉上了雙眼,緊緊握住Charles的手,在他的手指纏上自己的手指時,沒有再推開貼上胸膛的身軀,只是嗅著 Charles臉頰與耳際的氣味,那是一種和這屋子裡的光線一樣、幽微而隱晦的騷動,Erik輕輕地嘆了一口氣,「好久了,已經好久沒有人碰我了。」

「我知道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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