公讌

23. Erik
此刻的Erik有些慍怒，握著方向盤，在黃昏時分車流漸增的高速路上硬是把油門踩得急切，沒有，沒有失控。
他不是沒有別的選項，但是得放棄這麼一個有機會真心喜歡的合作對象，不能說一點都不難過。預測這家公司的未來，不是Erik應該做的事，但他沒辦法不去想，而且Erik的預測總是悲觀的。
這絕對不是道德潔癖，Erik自認為自己沒有資格去評斷別人是否道德，自己，呃，自己，難以啟齒的自己。
上大學的第一年，儘管拿了獎學金入學，但意料之外的住宿費還是令Erik頭疼，Erik並不是特殊案例，十八歲的成年人得自己支付帳單，大學生在課餘打工賺學費生活費或是一些奢侈品的開銷，大家都這樣，Erik做了簡單的計算，得出的結論是：在製造工廠幹體力活的投資報酬率，遠高於在收銀機前掛著僅值最低時薪的塑膠微笑，於是他進了Klaus這家食品加工廠，不是像螞蟻一樣扛玉米，就是開著大型卡車載運玉米。
Erik不明白自己為何如此受廠裡那些年長女工們的照顧，總塞來自己烤的麵包、蛋糕，還有各種甜的鹹的派，Erik總是毫不客氣地當著她們的面吃得一乾二淨，真的餓了。
新人沒有查覺氣氛的異常，Erik直到要在門口打卡上工卻發現大門深鎖的那天，才知道工廠倒閉了，老闆宣告破產，不知所措的工人們被擋在鐵門外，Erik從瑣碎的耳語中才知道很多人已經幾個月沒拿到工錢了。
Erik沒有在現場滯留，匆匆離開，盤算的是下一份工作的著落。
其實你無法原諒的不是Shaw，是當時沒有挺身而出的自己吧？有個聲音輕輕地提醒著。

你可以拆了大門衝進去，你可以幫忙在銀行來查封之前多少搬點值錢的設備走，再不然大家組成自救會上伊利諾州法院抗議時你也可以幫忙壯聲勢⋯⋯這些念頭令Erik在路上分心得採了好幾個緊急煞車。回到旅館，Charles不在房間裡，Erik解著領帶，從來沒有這麼迫切地想脫掉這一身西裝⋯⋯
書桌上擱著一張字條：『Moira和我在餐廳。』
Erik嘆了一口氣，把扯鬆的領帶繫好。

Erik從泳池旁走小路到大廳，下午的泳池畔，男女數人或著泳裝或著短褲T恤閑散地喝著啤酒，推開通往餐廳的門，門上掛的鈴鐺發出清脆的聲響，背對門坐著的Charles立刻回過頭來，坐在他對面的女人也看向這邊。
風度，Erik提醒自己，主動向Moira伸出了手，Moira不只是漫不經心地伸手過來，她站起身有力地回握，「你好，我們之前見過。」
「是的。」Erik拉了椅子坐下，「不用管我，請自便。」
「Erik，我留字條只是要讓你知道我在哪裡，其實你不用過來的。」
Erik不知道自己算不算被打了個巴掌，只覺得臉上熱辣辣的，「我明白了，」他懶散地起身，「其實我還滿想在房間裡只穿條內褲喝啤酒的，不過我想我該先去買半打啤酒才對。」他喃喃地說著語無倫次的話，也不知道是要解釋給別人聽，還是給自己聽。
於是Erik真的離開了。

他從超市嘔氣般地搬回平價伏特加和一整打啤酒，脫得只剩一件汗衫和內褲，躺在沙發上，毫無興味地看著無趣的電視節目，應該要出去找點樂子的，Erik想，但他已經喝得太多了，這時候開車出去被攔下來，一定會無法控制地挑釁：「我喝了三罐啤酒，又喝了兩杯伏特加，不是shot glass，是馬可杯唷！馬克杯！」但他還是奮力起身，並不是要出門，只是去小便，把啤酒和氣忿都排洩出來，氣忿？哪來的氣忿？他將自己又陷入了沙發裡，再開了一罐啤酒⋯⋯

所以Erik不知道Charles終於結束和Moira的長談，回到房間開門時所見的景象，衣不蔽體的Erik倒在沙發上，茶几上東倒西歪的瓶罐，電視仍然盡職地重播不知道第幾遍的The Wolverine，快要結束了。
Charles關了電視，先是把房間裡的空調溫度調高，空罐子全部扔進垃圾桶，熟練地從櫃子裡找出毯子給Erik蓋上，似乎還少了什麼，Charles自咐著，他翻了翻自己的包包，找出一支畫海報用的麥克筆，先是為Erik畫上了紫色的眼圈，接著刻上深深的額紋，在臉頰點上麻子，在嘴唇上方加了一撮鬍子，最後畫上一道刀疤，當然通通都是紫色的。
大功告成之後，Charles俯身親吻Erik臉上沒被麥克筆染指之處，想必Erik醉得很厲害，剛才那麼大的工程只是惹得他皺眉想抓癢，但這時Erik醒了，不是清醒，眼睛半睜半閉，伸手拉住Charles，喃喃地說著：「不要走⋯⋯」
Erik不會注意到Charles得要憋著笑才能回應自己，他只是抓著Charles的手，抓得更緊了。
當然也不知道Charles得經過幾番調整，才能找到一個可以留在Erik身邊的姿勢，躺上沙發，從Erik身上搶了一半的毯子過來。

宿醉的威力從清醒才開始，Erik想從沙發上起身，卻發現自己只是稍稍動一下，頭就痛得像是快裂開，只好維持原來的姿勢，舉起一隻手，摸索著身邊，看能不能至少撈到手機什麼的。
還沒出聲，Charles帶著早晨的清新過來坐在他身邊，笑容可掬地遞來一杯黑咖啡，這東西聞起來不太像咖啡，反而比較像某種黑色的藥草湯，反正不是喝好喝的，別要求這麼多了，至少夠燙，冷掉的咖啡有種曲終人散的悲涼。
啜飲著滾燙咖啡的同時，Charles又遞來一條擰過的熱毛巾，Erik不疑有他地把熱毛巾蓋在臉上。
「Charles，你幹了什麼好事？」Erik讓自己透過毛巾傳來的聲音聽起來平靜，不要像是慍怒，Erik想，就算是生氣，也不是為了這件事。
臉上的毛巾被揭開，應該是沒有完全擦乾淨，看Charles的表情就知道了，Erik動也不動，只是往Charles腰上用力一攬，將他那張若再得意一點點就會討人厭的臉拉向自己。
「我不知道你這麼幼稚。」Erik用長出鬍渣的下巴搔著Charles光滑的臉頰。
Charles在笑與喘氣的空擋回答：「因為你的老二和你的人一樣醉得軟趴趴的，現在還是軟趴趴的啊！」
真可惜，Erik想，Charles所言不假，不然這傢伙早就不顧自己頭痛騎上來了，要不是這該死的宿醉⋯⋯
「Moira怎麼突然想到要找你？」Erik想起自己昨晚喝悶酒的理由之一，正色問。
「不是突然，她之前穿高跟鞋扭了一下，腳掌上一根骨頭斷了，到現在還在打石膏，不然她早該出現了。」
Erik沒注意到這一點，那女人起身的姿勢看不出來有異狀。
「你總是讓她幫你決定大小事情嗎？」
Erik認真地注視著Charles，可是Charles仍然是一副開玩笑的表情，比起頭痛，這表情更令Erik惱火，只好起身。鏡子裡的自己果然看起來滑稽，Erik用洗面乳狠狠地搓了兩遍，終於把色彩洗乾淨了，拿起電動刮鬍刀，卻又放下，用洗面乳搓出綿密的泡沫抹在臉頰上，改用一柄旅館裡的備品，把簡單的事情做得複雜可以給自己多一點的時間獨處，雖然Erik並不想要獨處。
你是我的，我不要她把你從我身邊帶走，Erik自己光想就覺得很無理取鬧，我只是不要她來干涉Charles的人生，不！Erik，這個念頭本身就是在干涉他人的人生⋯⋯
嗅著自己身上的酒味，Erik最後還是決定沖個澡，可惡的順序，可悲地全錯了。
只能確保自己在莫名的浮躁消失之前，不要走出那扇門。